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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我真不知道我該怎麼跟你提這件事…”,老布那雙深遂的眼睛泛紅,充滿著血絲,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檢驗報告出來後,他是受到多大的煎熬,”范老師才剛死,你卻又得到這個,天啊,老范,我真的很想安慰你,可是…”老布泣不成聲,”我做不到…。”

我的視線落在眼前這個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身上,但是我卻可以看到他的心裡,看見一個還側揹書包、斜揹水壺傻呼呼的高中男孩,我跟老布已經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從高中就深植以來的交情,即使在我們出了社會之後卻沒有絲毫的減少,我十分珍惜這份感情。

老布在大家眼裡總是那樣的精明和沉穩,彷彿只要有他在的場合都會給參與的同伴勇氣似的,如今他卻在我的面前泣不成聲,彷彿又回到二十年前那個憨厚僕實的大男孩。如今他已經是神經外科界的實力派新秀,他手下救過的病人很多,如今還是神經腫瘤研究所的博士後選人。

我在心底默默的說著:“老范,我真的很以你為榮。”

看著眼前的老朋友老淚縱橫,我忍不住輕拍著他說:”沒事沒事…”

老布霍的一聲站起來,推開了身後的辦公椅,怒視的眼神奔出淚來”這是最惡性的未分化細胞瘤呢,老范,你以為會好嗎?你以為會憑空消失嗎?”他這一個誇張動作惹來了所有在護理站工作的人的目光,我有些尷尬的欠欠身,低聲對老布說:”沒關係啦。”

老布對我大吼:”你又不懂醫學,你知道甚麼!嫂子怎麼辦?小祺怎麼辦?”

我想老布對醫學的瞭解,當然比我遠多,可是老布卻不知道我現在心底感覺到的踏實,那一種暖暖的感覺,還有我最近遇到的事…。

“你懂甚麼?你又不懂醫學!你就好好的退休在家陪媽又怎麼樣!”我記得幾年前當爸快退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吼他的。

當時我父親已經完全退出物理系的教職,全心投注於他的波動實驗裡,校方甚至是把他驅逐出校園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這件事對一個上市公司的高階經理人來說面子實在掛不住,我在那次衝突以後就再沒對他說過任何一句話,媽幾次電話來要我回去看他,我都叫公司的小姜幫我帶束花去擋一擋,直到一個月前媽從醫院打電話來說,爸在他外面租的實驗室裡一口氣吞了二十顆毛地黃,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嚴重的心率不整,要我趕快去加護病房見他最後一面。

當我坐上計程車,滿心的懊悔幾乎要把我的心撕裂,我一直以為父親只是對自己的偏執充滿活力,我一直以為他對於生命其實有遠超過我的熱愛,所以才會把自己投入在那樣不被任何人看好、沒有任何商業市場的實驗裡,完全不故現實的考量,不管別人或是我是怎麼想的,沒想到他…。

我才剛踏入醫院,就被眼前兵荒馬亂的景象給嚇到了,救護車打開了紅色的警示燈衝了出去,急診室門口也被穿著白袍跟綠色隔離衣的醫療人員盤據著,我心裡七上八下的進了急診室找到媽,媽呼天搶地被保安人員架住還一直不停的搥打一位年輕的醫師,轉頭竟然對我說,老爸的遺體被人家截走了。

我聽了呆了半餉,也沒問到底往哪個方向走了,就拿著鑰匙沒頭沒腦的跑到地下室的停車場,在消防栓邊上我瞥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揹著一個老人,把他放上一台救護車的車廂。

我一方面告訴自己我眼花了,一方面又看到那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彷彿對我故作輕鬆的笑了一下,關上車門,再從容的坐上駕駛座。我心頭一緊整個人才清醒過來,趕忙坐上車就追了出去,我焦急的沿著高速公路從林口南下,亂無頭緒的在路間不停超車,我不停的喘著氣告訴自己要冷靜,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我從楊梅下了交流道,一方面打電話給媽要她放心,一方面迴轉上了北上的高速公路,直奔父親在內湖的實驗室。媽在電話裡說爸在醫院還有心跳,追到他說不定還有救。

我下了公路連續闖了好幾個沒來車的紅綠燈,直奔到老爸內湖的實驗室,果然巷子口就停著那輛顯眼的救護車,後面的車廂門已經被打開,我看著往地下室的門沒關,趕緊飛奔下去,就在實驗室的門口,我看見那個高瘦的年輕小伙子迎上來,正想跟我說話我就結實的賞了他一拳。

“快說,我爸呢?你不說我一定打死你!”接著又是一拳,那小伙子卻不閃不避的硬是挨了我幾拳,直到我把他揍倒在地上,他才喘著氣說:”你揍夠了沒有,這一切都是范教授的意思。”

“甚麼?”我才正想用腳踹下去,小伙子又說了:”你如果真的要知道真象,你現在可以進去,門沒鎖,不過你…”。

沒讓他把話沒說完,我已經開了門衝進去,但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驚呆了,狹小的實驗室裡有個玻璃密室,瘦小的父親軀體,就蒼老的蜷縮在裡面,我用力的用肩膀撞了一下厚玻璃,除了肩膀巨痛外玻璃們卻紋風不動,我放眼搜尋了一下,找了一個滅火器就轉身往密室砸過去,沒想到腦門突然被重擊,眼前一黑,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醒過來,我看著鼻青臉腫小伙子又站我面前,頭還昏沉沉的讓我連站起來都有點吃力,我正要揪著他的衣領,這時候我卻聽到我父親的聲音:”這真的是我的意思,別打他了。”我整個身體震了一下,緩緩的轉過頭去,我看到老爸的軀體上面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竟然也是…老爸?

“小賓,”老爸叫著我的小名,”我很高興今天我可以在這裡,跟你介紹我的實驗,這個年輕人是我的研究助理小袁,你們應該見過面了”,我看著小伙子,小伙子的眼神顯然對我有些畏懼。

“小賓,你大學是學生技的,你應該懂DNA是甚麼,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知道這些卻沒辦法創造生命,我們可以把受精卵分化成四個細胞,但是在實驗室裡卻永遠無法再分化成八個甚至十六個細胞直到成為一個完整的生命,你知道我們少了甚麼嗎?”

“小賓我告訴你,因為少了一個能量,我在我的研究發現,這個能量具有一種波的形式,所以我設法讓自己處在一種瀕死細胞缺氧的情況,然後請小袁把我帶到這邊 ~我設計了一個波弦集中強化器,透過這個裝置,我把自己收納在一種類似靈魂的狀態,我想,對正常人來說我就是鬼吧。”父親笑得很開心。

“那為甚麼我可以聽見你的聲音?”眼前的驚人景象跟父親的光怪陸離的話語讓我的好奇心醒了過來。

“這也是我的理論之一,多年前當我還在物理實驗大樓做實驗時,常常在我過去的實驗室裡感覺到一些靈異現象,甚至好像看到了一些鬼神,本來我以為這些都只是幻覺,可是有天我發現金屬探測器只要經過在實驗室特定的地點就會感應,後來終於讓我找到原因,從隔壁氣象觀測站發射器發出的脈衝剛好打到我們實驗室的某個位置,終於讓我了解,這才是生命之鑰,在DNA、RNA和蛋白質之外,生命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波,DNA只是一種載體,子宮的肌肉細胞所凝具的其實是一個波形的共振器,我認為就是這樣的情況才讓四個細胞能夠變成八個細胞,完成生命的分化,這就好像一群細胞在開會一樣,找出了整體的共識,具有共同的生命波形。”

“生命的分化,不只是有形的物質而已,最重要的是能夠在這個物質上,賦予固定穩定的波形…。”父親出神的說著。

“如今我終於能夠在這樣的形式下與你交談,小賓,”父親的口氣有些哽咽,”如果這些事情都能夠證實,我也算對得起你和你媽了。雖然這是最危險的一步,可是我實在必需要試試。”

“如今我能夠與你交談,就表示我能夠用自身發射的波投射到你的腦裡,刺激感官做出解讀…,這就是我對於撞鬼經驗和生命根源的解釋。”

我看著父親,我看著這位我心底永恆的偉大科學家,他所策畫的死亡只是為了證實在他心中的真理,我的心情是又惱怒又驕傲,憤怒的是他對追求真理的自私,驕傲的是他就是我爸爸,為了真理永不妥協,所有的專注只為了朝自認為對的方向前進。


父親在我面前的影象是如此的清晰,我隔著玻璃很想開門上前去摸摸他,畢竟我還是對於那樣天人永隔的感覺十分畏懼,然而這時候密室外的操控儀的數字卻產生了變化。

父親的研究助理衝了上來,不停的在調整著儀器數值,他焦急的大喊:”老師,密室裡的壓力不太夠,應該是有氣體外洩…,我調整了氣閥不過沒有改善…。”

唰一聲,父親的影相彷彿從密室的那一頭奔了出來,迎面撞上玻璃窗外的我,一瞬間我只感覺到父親說”好好照顧媽,要保重…。”

我感覺得出來父親也對小袁說了甚麼,不過卻聽得不太真切。
小袁頹然坐在地上,不發一語…。

有一種感覺,讓我覺得父親始終都沒有遠走,也許是那個最後離別的擁抱太真實,或許是因為對於父親太著急的想念,我開始在實驗室裡找了張椅子翻閱他的實驗筆記。

裡面有很多關於波接收強化器的儀器設計圖,還有很多的實驗數據,不過最讓我看得熱淚盈眶的是父親一些異想天開的註記。

“我想我已經解開生命從無到有的過程,這也可能就是我們可以超時空旅行或是銀河星系旅行的關鍵…,當我們的質量縮到極其微小,只剩下激態的能量波…,我們就可以突破物理學上目前所知的所有禁忌…。”

“我一直相信這件事對人類的科技以及對自身的瞭解會有革命性的轉變…。”

“也許我們當前對於腫瘤的治療太過野蠻,…,腫瘤細胞其實是一種「異質思維的細胞分化」,所以他不會遵循細胞的規則…,如果我們可以發明一種波形整合器,將這些異質細胞的波重新整合成為身體其他部份的均質波形,也許我們就可以優雅治癒腫瘤…。”

我發瘋似的閱讀著這些父親的遺作,直到淚水氾濫了目光…,眼前的字句都溶成一片為止。


如今我還可以感覺到父親奔入我胸口的那刻,我感覺到他的一部份已經烙印在我身上。

那些老布口中所謂的”未分化細胞瘤”,是父親留給我的印記,我沒有任何的驚恐,反而有股暖洋洋的安心,因為,那是父親…最後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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