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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很久以前寫過的一篇作品, 今天無意翻到, 放上來分享一下:p


    年逾五十,我是一個洞練心理學家……

一年前我來到瀋陽的時候,我正是受邀來進行大腦間胼肢體分離病人的心理學測試。

當我第二次再踏進這幢白花花的瀋陽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就不是因為什麼心理學測試了,而是專程來拜訪一位朋友。

走進門口向值班的護士打了聲招呼,順著醫院通透的走廊直挺挺的走下去,拐個彎再走進一院,在廊的盡頭是我們實驗辦公室。

實驗辦公室除了一些簡單的測試以外,並沒有什麼很新奇的儀器,這裡只是方正正的放了一張大桌,平常討論起來就是在這方桌上,單純的擺放著學術研究的氣氛,我的床在實驗辦公室的窗邊對向的角落……。

順著這窗櫺外是一片庭院,在庭院座落著一排樹,楊柳、柳杉、一顆未健全的橘子樹…很慶幸都不是怎樣濃密的高個子,所以每當晴晚,他們的影子就輕輕鬆鬆的、清湯掛面的聚集一股安詳,月光就在他們的簇擁下很直率的走進庭院裡了,我總喜歡戀眷的在這塊窗子裡冥想。背靠著窗,正對照面的又是另一扇窗,彷彿這樣的設計可以讓另一室裡的人兒透過窗分享著窗外這一片天地,有著憂愁、想像還是漫無邊際什麼的……。

說真的這個病例在我匆匆結束另一個在緬甸的訪查後全然吸引我的注意力,大腦胼肢體的成功分離手術在世上已是僅見,更何況據說又是高等學歷的農家孩子,這一切都讓這個實驗想要揭示的結果讓人興奮不已。

一九八零年九月初三,我們的工作小組在我到達的當天下午成立,成員包括三個研究員、兩個技術師、執刀這次分離手術成功十分熱心的魏醫生、我、以及兩天後從北京調來的王醫師。

    第二天我們就見到我們的病人,這兩天她已經做完所有的身體檢驗,當我呀一聲打開緊鄰實驗室她的房間時,她就是背對走廊門的方向,從實驗室的另一扇窗出神的望向外面的天地,一頭長長的黑髮,順著背影在床沿呷然終止,她彷彿聽到聲音了,緩緩的轉過頭來,向我微微笑一下,「您是曾教授吧,您好,我是小娟。」

「小娟妳好。」


我們緊接著在王醫師也到達後的當天開始了一連串驗證視覺跟大腦與手部運動的實驗,小王是北大畢業的醫學院碩士,在學識的優異下很快的他成了我們幾個研究員的領班。

有的時候我常在想,小娟跟我們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她一樣喜歡唸書,一樣活潑開朗,甚至跟其他的幾位醫師跟研究員一樣領國家薪水,每天固定時間上下班,每天總看她勤快的第一個起身,就固定梳洗後打開寢室的窗戶,定靜靜的從我的一架書櫃上拿起一本書來讀,直到九點正,人民醫院開始營業,我們實驗小組就開始做今天實驗的簡報、交換心得,並由我來跟小娟說明今天的實驗過程。

下午兩點正,午休過後,小王會推進診療車到小娟的房裡,幫她量血壓、驗血蛋白濃度、染菌測試等等,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受試實驗,暇時小娟又拾起她正在讀的書靜靜的看下去。

我總喜歡看著別人唸書專注的神情,尤其是小娟那樣具有祥和感染力的表情,當然當然,我想偌大一個醫院不只我一個愛看,一定還有別人……。

有一個十五的晚上,九點多洗完澡我正在實驗辦公室裡推演我的數據時,門上響起了一陣禮貌的敲門聲,小王輕咳一下,彷彿下定決心怎樣的走了進來,手上端了一杯三合一咖啡向我走來。

「曾教授,您辛苦了,喝杯咖啡吧。」

我一時間還不能從數據裡中斷,想想小王也不是不能諒解,我也就沒抬頭含糊的說了一聲:「不,謝了,我不喜歡喝咖啡……」倒不知小王聽見了也無?

房間裡的另一扇窗戶也是開著的…

十一點多,當我再一次抬頭看看錶的時候,聞到了咖啡的香味,我輕笑著皺皺眉頭,當我看到隔壁小娟寢室的窗還開著、燈還亮著,人卻不見了,窗口上還擱著一本洪範文學的書的時候,我的笑意又更濃了。

我伸一伸懶腰,熄了實驗室裡的燈,突然有種很浪漫的興致就把木板床移到了窗邊,望著淺藍色的天幕在想一些比較人文的東西。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心智,有一個人的思維,有著自己的情感,他的行為就是他思維的投射,在生活裡我們常常有一些掙扎,一個天使微笑著要你崇尚真理正義的時候,一個邪惡的小惡魔又提著一明一滅的燈籠領你向慾望屈服,以前年輕的時候總是專注的看著邪惡跟正義的兩方張牙舞爪,看得眼花撩亂。但是等到長成一會兒後,甚至有的時候你還有餘暇,看看這兩種思維是怎樣爭辯的而暗自好笑,做什麼決定倒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

接著仰躺在床上的我想起手邊小娟的數據,我們常常說胼肢體分離手術的病人就是「一頭兩制」,一個身體裡分別兩種左右腦的心智,左腦控制著右半身的行為機制,右腦控制左半身的行為機制,而左腦做事清晰明快、理智而有效率;右腦是情感的溫床,濃郁不知道從何而來、又該何處而止……

窗外遠遠的有一陣可以聞辯的話語在庭院裡輕悄悄的進行著,我怔怔的聽了一陣子。

「王醫師,您還是早歇著吧,我想我也該回去了。」

「小娟,跟我說說妳好不?拜託。」

「我…我哪有什麼好談的,王醫師你別逗我了。」

「哪兒的話,聽聞妳是瀋陽慶圳村的人?」

「嗯,是的,唉,王醫師,我這種農家女的背景還不都一個樣兒,說說您吧,您醫學院的學生一定都特別的緊。」

「小娟…」

快八一年過年的前幾天,我們實驗室正跟小娟了結了最後幾項實驗,我也差不多該打包回台灣了,那天在門外貼了一張大大的公告,說是北京的文化工作隊要來瀋陽表演了,對我而言不過就是蚊子電影院,一個半百的人哪還有什麼興頭,不過對起醫院裡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員那可是件大事。

前天小娟就跑來苦惱的問我:「曾教授?您說說看,小王約我,我可以去嗎?」

「行。」我總笑著看著她。

她狐疑的望望我,彷彿很不相信自己以為我沒聽清楚似的,「等等,曾教授,您沒聽清楚吧,我說小王…」

「約妳看電影是吧,行,去看呀,怎麼不能看的,去去去。」

「不,」看著她蹙著眉,「我是說我在大家面前坐在小王身邊…,」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真叫人惱不得,全醫院誰不知道小王在追他哪。

「我是個病人呀!」

「小娟,聽我說,這偌大一間病院,誰不是有這麼一點不完整,別人都行,妳一定行的,准能!」

看著她掙扎真是不忍,一個處處為別人著想的女孩呀,如果不是開過這樣一個手術,唉……


工作隊來的前一天晚上,我隔著那一扇窗,就看見小娟亭亭的身影在寢室裡繞了一圈又坐下、繞了一圈又坐下,怔怔的看著沒焦點的遠處,微微蹙著眉心,一會兒看她又站起身來了,走到梳妝台前面出神的梳著頭髮。

看著手上錶一刻一刻過去,我打從心裡是越來越焦急,工作隊在外邊的棚架應該已經搭好了吧?喳喳的聽見那邊說要調大聲,這邊說回音太大的鬧著。

我一直拿著手上一份月刊,目光留在文字裡,視線印在窗櫺上。

小娟唉一聲下定決心的繞過床沿走到衣櫃裡,這一引我的目光也全望著她了。

見她的右手高高的舉起來,又放下,舉起來…,終於單單一之右手身進衣櫃裡拿出最好看的一件黑色棉襖,上次中秋節也看她穿的,她舉著襖子走回床頭,坐著。

她的眼神真是凝重的,一眼赴死的認真,眉頭還是蹙得那樣化不開的濃,見得她眉心一橫,右手搶著就一顆顆從上到下扣上鈕釦,我的心情也滿張著。

她轉頭瞥瞥鏡中的影子,接著又嘆了一口氣,一顆一顆又從左手解下來,看著她左腦與右腦的爭鬥,我的心情像是刑場上打響的鼓。

她又右手扣起了衣裳,又左手上到下解著鈕釦,兩個沒辦法溝通的腦,就是那樣誰也不聽誰的的專注著自己的決定。

七點正了,南瓜車的車輪聲越來越清晰了,摳囉摳囉……。

終於又看見她咬咬牙,以為她下定決心了,卻見她左手堅決的解了扣子,坐在床沿她下定決心的剎那,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下來……


全世界這一刻理應是靜止了,不能動,也不准動。

窗外的月光斜照,篩透過枝枒,摒息的圍在我身後的窗櫺上看著這個淚人兒,哭得那樣的自制……

大廳裡的喧鬧聲彷彿也遠了…

實驗室裡的燈管光芒稀薄……


我很不情願的躊躇了一會兒,站起身,再也忍不住的走過走廊打開小娟的房門。

「小娟!」

「曾教授」,她一臉的淚痕還不及掩飾。

「走,妳不約了小王看電影嗎?差不多要去了。」

「我…,我不能去呀。」

「別這樣,開開心心的嘛,妳不喜歡一個人跟小王去看,來,我陪你們一塊兒去,我當電燈泡。」

聽見不喜歡跟小王看電影的字眼,她慌忙的擦乾一臉淚痕,「沒有沒有,我去,我去。」

她穿上棉襖,站起身來,我跟她一起在醫院門口跟小王會合,一起走進電影院,電影一開演一坐下,我就溜了。


一年以後,小王跟小娟結婚了,小娟寫信給我她過得很好,小王很愛她,對她很好,要我放心。

再過了一個年頭,小娟就過去了……。

全世界胼肢體分離的病人當時從六位變成僅存五位,小娟是少掉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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