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醫學院的教育裡,老師教我們認識人體,知道那條肌肉、這條血管拉丁名叫什麼名字,哪條神經從頭蓋骨的哪裡冒出來,拉著這條肌腱,可以完成什麼樣的動作。

 

學完正常的人體生理,我們學病理。

 

我們學疾病的成因,學每個疾病有什麼樣的併發症,產生併發症的機率有多少得到這個病之後,幾年內的存活率又是多少。

 

學了疾病以後,臨床的老師教我們如何治療。

 

我們學藥理,學習藥物的作用機轉,學習治療成功的百分比是多少,藥物之間有什麼樣的交互作用,機會有多少;藥物治療和開刀可以得到什麼樣的效果,產生併發症或後遺症的百分比又是多少。

 

等到進到實習,開始接觸病人後,我們把從前學到的,如同星河裡滿天星斗的疾病,用系統性的邏輯,列出每個症狀背後可能的疾病,然後利用症狀的關連性,推敲每個環結,試圖去解釋或臆斷每個疾病,然後用抽血或是物理性的檢查,確認自己的診斷,驗證自己的想法。

 

在這個階段,有臨床經驗的老師耳提面命的告訴我們,要說病人聽得懂的話。

 

他們說大部份的醫療糾紛,沒有醫療疏失,問題就是態度,還有醫病之間的互動。

 

同一個疾病,不同的情境,面對的病人和家屬是什麼樣的知識背景,眼神裡透露對醫療什麼樣的期待,對病人有多少分的關心,對治療有多少耐心。

 

讓這些素未謀面過的人,快速的信任你,只有說他們聽得懂的話。

 

把醫學院學的、諱澀難懂的術語忘掉,拿日常生活的東西來比喻。

 

拿掉在你腦海裡,用樹狀圖架構出來的邏輯塔,去除大部份的連結,把問題簡單化,最好做成選擇題,然後講出每個選項的勝率有多少。

 

某些習慣邏輯思考的人就能聽懂你的意思。

 

更多的時候,沒有人要聽你在醫學院學得那套,他們不要知道百分比和機率多少,面對自己的親人,根本無法想像是在滾輪盤上壓機率、賭勝負,有風險、有輸贏。

 

他們只看到親人對抗疾病時,日漸憔悴的身影、讓人心疼的虛弱,還有自己力不從心的悲憤。

 

他們關心的只有一個,就是結果。

 

「你們是專業,你是醫師你決定。」

 

但並不代表他們能夠全盤接受你經過深思,代為下注後的失敗。

 

因為「你是專業,輸了一定是不夠專業。」

 

正常的病人和家屬,不想要知道每個決定後的勝率(就代表有輸的概率),不想知道百分比,在治療成功前更不想聽失敗的機會有多少。

 

這才是病人的現實。

 

進到醫院裡,穿上白袍,學會了醫療常規,也明白了七年醫學院的教育、那些挑燈苦讀的夜晚,不會教你說出病人聽得懂的話。

 

在病人的現實裡,飽滿的學識不會讓你「說人聽得懂的話」。

 

「我不想要知道這匹馬跑得快不快,那匹馬緊張會不會漏尿,黑頭的那匹是不是處女,我只要知道哪匹馬會贏,要保證贏!」

 

白袍裡面和外面,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一張一張面孔的殷殷期待,儘管你竭力的解釋到嘶吼沙啞,醫生和病人間,沒有交錯並存的現實。

 

連接你們之間的,只有極短時間建立起來的互信。

 

一個適當時機的微笑、一個正確的肯定句、一個確認的疑問句、一個點頭,舉手投足間,人和人之間的調性,甚至是大環境人與人之間的互信,再再都影響到你和病人之間,五分鐘、十分鐘、不超過半小時的時間內,可以進展到何種深度的了解。

 

讓你們共同前進的,只有這個微薄的、動態的、不穩定的信任,像一張不能蔽體的樹葉,一扯就破,一拉就碎。

 

這個信任建立在不容出錯的期許下。

 

儘管簽再多的同意書,那是他唯一願意放棄自己完整法益的條件。

 

這個信任也直接影響到治療的成敗與結果。

 

急診更是最極端的情況。

 

在急診醫師的心裡,沒有長遠的醫病關係,他跟所有的病人不熟,所有的病人也都跟他不熟,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對每個病人自認都盡心盡力,求個問心無愧。

 

每個人生病都覺得自己急,急診的養成教育讓他對緊急變化的病人充滿敏銳,像天生就為這些人而生,不停思考病況變化的可能,跟死神對決,只有像「決命終結站」一樣,更快一步,才能拉高自己的贏面,這戰爭沒完沒了,卻沒有永遠勝利的可能。

 

對危急的敏感、老練的演技,和靈光乍現的真誠,急診醫師熟知各種急轉直下的劇本橋段,這是快速掌握病情,立刻讓病人和家屬理解現實情況的本能。

 

他們的語氣急迫,面容猙獰,為了迅速讓你入戲,加入他們的現實,看見原本活蹦亂跳的親人身上,出現的、抓住他們的、死亡的臉、死神的手。

 

但急診醫師究竟是誰?

 

他不是那個在診間裡對您噓寒問暖的醫生老朋友。

 

也不是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熟悉他臉上歲月皺紋的小鎮醫生。

 

也不是雜誌上一再出現,一呼百諾,醫學界舉足輕重的杏壇名醫。

 

憑什麼相信,他的連篇鬼話?

 

「大部份的醫療疏失,沒有醫療糾紛。」

 

關起門來,拉上圍簾,每個進出的醫護人員都神色自若,壓根無法體會你的慌張。

 

誰知道他們口中勢在必行的處置,中間有沒有過錯,是不是表面的漂亮,暗地卻是加害親人的劊子手?

 

還要我心存感激?

 

儘管處理沒有疏失,一個親人的病危,對平常的你可以是真實的嗎?

 

儘管符合常規,一個親人的死,可以容許是可能的嗎?

 

急診醫師,在猜疑的、憤怒的、震驚的、哀傷的目光裡,每天十二小時,像個陀螺一樣奔忙,在人馬雜踏、交互駁火的菜市場裡試圖接住每個從天而降的蛋。

 

決策的時間如此短促,但沒有容許的錯誤,24小時接收輕重症的急診醫護,在醫病間完全不相容、甚至是對立的現實裡,倉促地用童話般的語句,包裝後的獨白,解讀一場死亡的劇本。

 

在病人和家屬眼裡,始終是赤裸裸的殘酷。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刀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