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ryanwings
僅以本文獻給我的一位特別的大學同學:p

范聰明,帶著小小的金絲眼鏡,下巴長長的,鬍渣渣已經蔓延過喉嚨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的,就不愛剃鬍子,頭髮已經有點過長了,就是教官很不喜歡看到的那種,而且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樣子……。

如你所知道的,我跟老范認識已經是一段不短的時間了。

在我的記憶裡,最早的一次…應該是國小,就是那種大家都還會排隊玩大象溜滑梯的年代,一天我也跟著其他小朋友一起排隊買玉米冰棒的時候,老師就把他帶過來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直哼哼的站著……。

我想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明白他是那種人,你別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有那種直覺,知道他的不說話,心裡其實是在想什麼。別的孩子看他個子高高的,又不會玩又不愛說話的,都不跟他玩,但是我總是偷偷在老范落單的時候,走到他身邊,陪著他不說話,一起想著那件不言自明的事情。

我跟老范就是因為這樣的默契所以熟稔起來了,一天老范帶我到他家去看螞蟻,老范說這些螞蟻是小范三歲的時候他爺爺送他的,一個一尺半高的玻璃櫥窗裝著細沙,從一開始的一百隻螞蟻代代繁衍變成現在的三千隻,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對坐著望著這個遠遠高過我們的櫥窗,看了一整個下午,中餐也忘了吃,你們大概不知道,這個生態系對當時的老范和我有怎樣大的啟示。

看著他我總會湧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因為我曾經也以為,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像他那樣的人,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沒有那樣勇敢,我還是乖乖的當我的平凡人,雖然偶爾也會繼續想那樣的事,但是我不會讓別人發現,我不會這樣明目張膽這樣安靜這樣專心的想那件事,當別人都在用力玩或是用力讀書的時候,我也會乖乖的,跟所有人一樣的,過日子……。

再見到面已經是高中了,我們讀得學校是北部地區很有名氣的學校,我當時其實很訝異,以為老范變得跟普通人一樣了,不然如果這樣專心想那個大發現,怎麼可能考得上這所高中,印象裡頭他小學的成績很差的。

第一天放學後我就迫不及待走到他的教室前面等他,高中時候的他,看起來已經沒有這樣高大了,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他,那個懶懶無神的表情,雖然多了鬍渣渣,但是只有越來越像我想像的那個樣子。

我在教室外面叫他的名字,叫了兩聲他都沒回應,別的同學一放學很快就走了,教室裡剩下他單調的影子慢慢的收著鉛筆盒,我躊躇了一會兒,走進教室去,站在他的背後。

「范聰明…。」我唸出他的名字。

老范背對著我,聽到名字的時候全身很明顯的顫動了一下,他停下手邊收鉛筆盒的工作,緩緩的轉過頭來看著我,大大黑黑的眼睛很無神的樣子。他沈吟了一會兒,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得出來他在想要怎樣開始第一句話,想了很久,他彷彿決定似的把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對我說:「你陪我回家吧,路上我慢慢跟你說。」

我點點頭。

我們繞過了學校新蓋好的PU跑道,走到學校的後門。

「沒錯,我還在想那件事。」老范邊走邊說。

「哪件事?」我很聰明的試探性的問了他一句,好像一點都不知情的樣子。

「喔?我認錯人了嗎?我以為你是知道那件事的。」

老范好像有點生氣了,我也就不好再隱瞞下去,「老范,我知道那件事…,」我趕緊表明我的身份。

「想了這些年…,你有什麼想法嗎?」我問他。

這一次老范可是隔了很久才回答的,我們沿著重慶南路一直走到台北車站,在新光三越前面搭到39路的公車時,他才吐了一口氣,對我說:「我覺得很沒有希望…」。老范張大著眼,回想這些年來的思緒。

「我曾經想過要念政治系,將來也許出來選市議員、立法委員還是總統的,但是我知道不行,我也許可以跟你現在一樣先裝得跟大家一樣,等到有了身份權力的時候,我在進入遊戲裡面,但是這整件事情的複雜性我越衡量越覺得不可能…。」

原來是這樣的結論,我簡直有點失望的縮進公車的椅背裡,「我以為你想得到方法的。」我向他抱怨。

我們兩個人陷入了一種低沈的沈默裡很久,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的,車子上了台北橋以後雨就開始飄下來了,我就一直看著落在公車上的水珠一個一個匯集,化成一道流水從窗戶上溜走,直到我轉頭看見老范哭紅了眼睛…。

我沒有馬上安慰他,只是有點歉然的對他說:「對不起,我也沒資格說你,我其實比你還膽小。」我的聲調平平的,卻不知道老范有沒有聽出我很深很深的悲哀。

五分鐘後老范很平靜的止住了哭,他清清喉嚨,跟我要了一張面紙擦臉,然後對我說:「沒什麼,我只是有點不夠強壯,有點無助而已,哭過了,就好了。」

我點點頭。


快高一下的時候,我因為社團的事情變得很忙,在那件事情以後,我變得很少去找老范,倒是老范偶爾會走到我們社團的社辦找我。

有一天早上朝會的時候,我聽見的老范的名字,我們班剛好是排頭,我於是看得十分清楚,老范一副無精打采的臉,在訓導主任的命令下走上司令台接受表揚,校長說范聰明同學積極參加了內政部關懷少年受刑人的探監活動,這種明白寬容、懂得關懷別人的心,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要大家跟這位同學多多學習。

校長的話音甫落,在全校同學的一致熱烈鼓掌中,老范很吃力的側著頭緩緩的往講台上移動,像在推拒什麼又非得硬著頭皮去領受似的,身邊的同學看著他扭曲的面孔,大笑。

我其實沒有很訝異的,只是對校長這樣小題大做的作法很是不以為然,我也馬上明白了老范為什麼接受頒獎還這樣不開心的表情。

可憐的老范。



放學後,老范來社辦找我。

「嘿,關懷受刑人呀,老范。」我翹著腿坐在社辦,遠遠看著老范過來就忍不住嘲笑他。

「喔,別提了,想到就生氣。」

「呵,不會呀,在我們這樣的高中裡這樣公開被表揚是很神氣的一件事呢。」

老范好像真的不高興了,「喂,你該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忍不住去看受刑人吧!」

我張大眼睛看著臉紅脖子粗的老范,我笑了笑,隨即斂起笑容說:「老范~我當然知道,我們都同意,他們是不該作牢的,憑什麼大家一起決定的作為,就有一些人可以代表接受表揚,有些人卻要接受懲罰。」

老范點點頭,接著他拿起我正在讀的China Post對我說:「我很憂慮…,前一陣子我開始明白傳媒是站在陰謀家的那邊的。」

「嗯,你說說看。」我想知道老范的想法跟我一不一樣。

「本來有很多個小陰謀家的,他們的力量分散而且比較微弱,但是不斷進步的衛星、電視、新聞,現在我們的敵人已經融合而且強大,一個四海皆準標準規格的陰謀家已經形成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一天的談話我記得最清楚,高三之後,老范讀一類組,我讀三類組,一起見面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高三那年除了讀書之外,還看過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朱天文的荒人手記寫大陰謀家的迫害,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寫陰謀家的形成與回歸再造,期間還看過了阿拉斯加之死寫少年克里斯要脫離大陰謀家掌控的流亡日記,但是都沒有機會再跟老范提到。

大學聯考考完的那年,如我和老范預言的那樣,我們的世界已經過渡過潛伏期,一個個病徵都跑出來了,先是有個亂燒石油的狂人哈珊、南韓的政局變得很混亂、股市大跌、江澤民帶柯林頓去西安享受一天皇帝般的生活,一切的一切變得像晚間六點半的台北那樣燥熱、潮溼、鬱悶又可笑…。

老范的大學生活真是讓我羨慕死了,他進了台大讀哲學,有機會聽拉剛、聽叔本華、聽黑格爾,我還是乖乖的像父母希望的那樣念醫學院,一天到晚被腦袋上哪邊的一個洞跑出來什麼神經什麼血管逼得睡不安穩,哪一種藥物是怎樣的化學分子式,什麼問題該寫什麼答案、怎樣寫答案才算完整,他們也不打算教我病人要的是什麼…。

大學懵懵懂懂的念了一些年,接著是大四了,老范特別選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把我從十幾本泌尿機制的共筆裡拖出來,我開車載他從台北開一百一十幾一路飆往桃園,一直到半夜一點的時候我們躺在白沙灣的海灘上,喝個爛醉。

老范對我說,他等這一天很久了,很奇怪沒有預想的徬徨,他只是有點期待又有點興奮,終於要大學畢業了,他還說他前些年很曾經很努力的要把父母從大陰謀家的控制裡解套,但是如同他小時候做過的所有嘗試一樣,父母只會很無奈的嘆嘆氣,後悔當初答應讓他讀哲學系,跑出來這麼多奇怪的想法,他越急切著想要幫大家掙脫的努力對應的越是更大一股禁錮的力量,他於是明白他還不能表態,他還不能在正常與秩序中被除名,他還是想贏…,他接著又說,他知道很多人越來越偏離所謂一般人說的現實的時候就很容易被選成代表,在高空中被犧牲,祭祀偉大的陰謀家,但是他無論如何想試試看。

「老范,我明白的,就像克里斯去阿拉斯加那樣,那是你一生的志業。」我很感性的在夜空下對他說了這句我早想對他說的話。

他大笑。



四點多送他回家後我回到宿舍,精神十分亢奮的我足足把米蘭昆得拉的緩慢讀完,才累得翹了早上的四堂課在宿舍的床上打呼。



時間真的很奇妙,並不是一個穩定的流,總是在一個不留神裡突然加快了腳步,當我是住院醫師的時候,這位闊別多年的老朋友在政壇打滾了數年,已經經由他參加了七年多的政黨選上了立法委員,一天當我正在護理站跟我交往三年多的女朋友談話的時候,他從電梯走了出來……。

他變胖了,梳著油油的頭,穿著很筆挺的西裝,我抬頭起來讓他進到我的視線裡時我竟然產生了很微妙的憤怒感,我跟我女朋友介紹過老范,我女朋友因為下午還要上班先離開了,我囑咐她記得下班前打電話給我去接她。

老范牽著我的手走到十層樓高的透天陽台,他點起一根煙就笑了,「好久不見。」

「喔,你要說什麼,我還有病人。」我幾乎不保留一些餘地的,我憤怒著,而且我討厭煙味。

「對不起,一直都沒來看你……,過日子嘛。」他搔搔頭,一副很歉然的表情,開始打量我從頭到腳。

我看著他的動作接著是驚駭了,這樣精明這樣幹練,這樣流暢這樣精確,我幾乎很難再連想起那個跟我一起躺在海灘上喝酒的革命家,更別提一起坐在螞蟻櫥窗前,那個小孩軀體大智若愚。

「你跟我來。」我打斷他的話。

我帶他進了電梯,帶著陌生還有輕蔑領著他走到我五樓的休息室。

在休息室裡,我把我請一個認識的病人朋友幫我訂做一尺半高的螞蟻櫥窗展示給他看時,老范的眼睛便紅了。

「你還記得嗎?」我問。

「記得。」老范低下頭。

「我知道你為什麼領我去看你爺爺送給你的螞蟻櫥窗,」我拔起高昂的氣勢開始了我的演說,「有種東西,榮格喚做主體意識的,是我們從前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個大陰謀家,世世代代操控著我們的行為,所以常常,我們會發現我們的行為,不過在重複上一代曾經有過的故事。這個大陰謀家,其實不是一個超越一切的決定者,其實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同樣都是小小的操控者,也是小小的被操控者,更是出現反秩序者時的衛道者,這個機制理論其實很簡單,由於環境出現在我們出生之前,我們堅信我們被灌輸的好壞正反善惡,相信理性的至高無上,壓抑非理性的思惟,以為一切都是我們思考過所以接納,以為什麼東西都該有一定的流向,我們沒意識到其實是自我膨脹決定了本位的主流思考方式,我們之中的大部份,用我們的暴力決定價值觀的標準,並把價值觀不同人們的視作異類,我們很安分的接受定位的思考模式,並聰明的把自己轉化成主流,我們厭惡不守秩序的人,甚至批評不參與遊戲的人,我們責難游離團體的人孤僻,韃伐自殺的人懦弱,因為他逃避了親情、愛情、友情,儘管我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他應該可否能自己選擇的…,我們都是乖乖的納稅人,享受著我們免於被處罰的權利,我們喜愛法律,因為他保障好人處罰壞人,卻不曾想過,我們也參與了大環境的演變,是否影響過別人,是否真的堅持自由、平等、真誠、美善,向我們對我們子女描述的那樣,我們誠實嗎?我們勇敢嗎?誰是罪人?就只有那個被吊在城牆上與人通姦的犯婦?」

老范心都碎了,彷彿高中第一次見面那樣哭,趴在桌上不停的抽動,我卻仍然毫不留情的韃伐他……。

「老范?」我也不禁難過得鼻酸,又說了一句「這螞蟻櫥窗是要留給我孩子看的,一代一代深切的提醒。」

就在我期待老范像高中那次一樣什麼事都沒有了那樣說:「哭過了,就好了」的時候,老范霍地站起來,頭也不回頭的走出了休息室,我沒有留他。

時間一樣是巧妙的過了。

兩年後的上禮拜,老范自殺過世,喪禮我沒去參加。

遺言也相當令我生氣,說什麼「我沒辦法與世界為敵。」懦弱得讓我想笑。

今天我來了,站在他的墓前,把一大把蝴蝶蘭放下去的時候,我的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來,想起了好多事,呵。

「沒想到你也犧牲了,祭祀了偉大的陰謀家。」我一邊哭一邊說。

「蒙馬特、克里斯,我所有曾經認識過反抗大陰謀家的人都死了,現在你也走了。」

然後孤寂的感覺就狠狠地,湧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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